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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土豆子熟了

    中午,锦绣公社的干部都在食堂的炕上吃饭,炕烧得太热,只能蹲住吃。www.Pinwenba.com苍蝇快乐地围着盛酱的碗。城里来的知青工作采访组突然到了,王书记听说是知青的事,赶紧躲到厨房去填火。赵干事放下碗,他是躲不掉。赵干事想:就像我的儿子掉到井里了,我往哪儿躲。赵干事试探着问采访组什么时候下的火车,食堂的老师傅提着围裙跑出大院,见人就问借鸡蛋。赵干事想:城里来的这几个,是搜集啥事情?

    采访组的女组长说:“锦绣这地方挺不错,交通方便,庄稼好,我要是有刚毕业的孩子就送到你们这来。”

    赵干事给客人端水,没有茶叶,冲的是糖精水。赵干事说:“我们锦绣太突出的先进知青没有,扎针治病搞实验田拦惊马的都没有,可也没出过啥岔儿,平平常常就是。”

    一盆鸡蛋蒸好了,采访组的人都上了炕,每人坐一个枕头隔住炕的热。赵干事吃了第二次午饭,采访组说他们要见红垃子屯的刘青。

    这天是红垃子屯收土豆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土豆地里,妇女们飞快地把土豆装满了马车。刘青拖着一条麻袋,两只小腿都陷在刚翻起来的泥土里。扶犁的人们并肩向着倾斜而上的土豆地深处走,好像争着去揭开大地内部的新鲜。所有跟在犁后面的人都喊:“犁杖吃得再深点儿!”土豆随着有新鲜腥味的土翻滚到人们的脚下,只要把手伸到土里,一定能摸到又圆又沉的茎块。太阳光刺过黑的云团,努力把一些箭似的光线投在捡土豆的人们弯凸起很高的脊背上。一个小女孩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跑过翻起来的泥土,她喊刘青,说你家里来了挺多的人,你家小孩张着嘴使劲哭。刘青以为孩子生了急病,他跑过黄豆地,听见哭声在黄豆地尽头。跑过谷地,哭声又在谷地尽头。

    刘青看见妻子抱着孩子的侧影,还有公社的赵干事和几个陌生人,院子里的鸡们追一只苍蝇,满院子拍打翅膀。采访组的女组长和挎照相机的记者看见刘青以后很激动。他们想:形象多好,一个地道的老农民呵!刘青放下卷起来的裤腿,每放一圈,落下一层湿润的泥土。

    刘青说:“正起土豆子。”

    赵干事说:“领导们从市里来,专门想听你说说。”

    刘青想去接妻子手里的孩子。但是,她不给他,她的眼神有某种期待,好像这些人马上能把她一家人给永远带走。

    刘青说:“我没什么可说,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的父亲当年就是从农村出去当兵打仗,我成心想当个新农民。”刘青不再说话,拿出不同的碗来倒水。这个时候下雨了。赵干事开始着急,他看着天空说:“这雨一时半晌停不了。”很快采访组的人听了赵干事的劝说,坐上拖拉机离开了红垃子屯,他们也怕给连绵的雨误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偏僻山区。

    小雨使山间的气流更清香,妇女们抹着脸上的雨水跟着犁杖跑,有一个踩在大个土豆上,给绊倒了。刘青夹了一顶草帽回到土豆地,队长说:“啥事?”刘青说:“没啥事。”

    采访组的女组长拿尿素口袋包住头,赵干事说:“这就是我们锦绣最时兴的雨衣了。”女组长问拿照相机的记者,这个老知青炕上有一本什么书,拿画报纸包的书皮。记者说:“我看了,内部发行的《格瓦拉传》。”女组长听说过格瓦拉。记者说:“外国的游击英雄,死了。”女组长说:“中国的英雄不是挺多嘛。”女组长想:这个知青表情有点儿木,能干不能说,事迹又平淡,够不够先进典型还难说。拖拉机开得越快扭得越凶,城市人的腰快给它扭断了。雨把土豆上的泥冲刷掉,大地底下的果实乳白乳白的,收土豆的人跟上满满的马车跑回家。

    30.号叫

    燕子们飞得太低了。天空中滚滚的密云吓住了鸟们,不允许它们接近。一场大雨好像要端一阵架势才能降落下来。烧锅屯集体户的杨小华感觉到这是一场少见的大雨,井水将变得非常浑浊,金榜主动抓住扁担钩去挑水,杨小勇也要去。金榜说:“你抱柴禾,别给扁担压住不长个儿。”几个知青一起抱柴,厨房快给玉米秸塞满了。杨小华到后院去捏葱叶。杨小华在春天的时候,一锹一锹翻起后院的土地,插了干葱,栽出了全烧锅最大片的葱地。杨小华经常讲一段故事:“一个后娘,给自己亲生的孩子摘香瓜吃,让非亲生的孩子去吃地里的大葱,结果,吃葱的孩子长得最结实,吃瓜的孩子瘦成一把骨头棒。”吃瓜吃葱的故事在北方乡村流传了许多年。杨小华用单只小手尽力往怀里揽鲜嫩的葱叶。

    屋里静极了,杨小华把葱叶放在桌上,觉得这几间房子突然给抽空了,她喊弟弟杨小勇,没有人应声。杨小华摸着上衣口袋里扁的火柴盒。杨小华想:又都走了,还烧什么火?做饭给谁吃呢?

    金榜他们跑到锦绣公社,在乡邮所门口见到赵干事,正拿一块砖头敲他的破自行车锁。听金榜叫,他又拿砖头敲自己的后腰才站立起来。

    金榜说:“锦绣有没有个知青,叫胡子威?”

    赵干事说:“名册上有,这个人我也没见过。”

    金榜说:“是哪个集体户的,我们几个要会会他,听说会五马操?”

    赵干事说:“人家根本没到锦绣,二上(半路上)就给部队要去了,练过武功,几个人上不了近前。”

    金榜说:“也太豪横了点儿,哪个石头缝蹦出来这个胡子威,二上就走了!”

    赵干事说:“想人家不如想自己,你们几个又多少天没下地了,地耗子窜洞,又想窜到哪个户去招事儿?”

    知青们说:“上午还在地里铲高粱,谁说没下地!”赵干事走掉以后,供销社有人出来上栅板。然后,平时热闹的小镇上前后无人,鸡鸭鹅狗猪,什么活物都没有。金榜他们喊:“胡子威,胆小鬼!胡子威,囊货!胡子威,叛徒!胡子威,是我孙儿!”要让喊声走得高远,必须顶住气,身子往下坐,努力向正前方蹿一下,再放出声。在茁壮的玉米叶中间使足了劲喊,从喊胡子威,到胡乱地喊,最后变成了全体齐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跑出去的声音想:快呀,追赶上前面的声音了。喊叫的力气快用尽的时候,有一个白色人影向锦绣走过来。杨小勇说:“看这人是谁,我们打赌,我说是个老农。”马上有人反对说不像老农。他们全坐在土道上,等待人影走近。有人问:“这个时候,最想看见什么人?”金榜说想见胡子威。杨小勇说想见到父亲。杨小勇受到嘲笑。他们把一种有臭味的草都塞进他的衣领里。杨小勇成了个臭人。

    乘降所的李铁路开始走得很快,看见路中间有几个人,他越走越慢,李铁路说:“有截道的了?”他摸着自己左裤袋里是他替两个儿子写的转户申请,右裤袋里有两块多钱,哪样都不能给恶人抢去。李铁路钻进玉米地。

    知青们发现目标消失,杨小勇说:“咱们还上哪儿?”金榜说:“实在没地方可去,回烧锅吧。”杨小勇最不想回去,他怕杨小华盯住人问,你答应我不再乱窜户,今天又上哪儿了?杨小勇很烦恼,回去的路上故意拖在后边。金榜说:“雨来了,走快点儿!”杨小勇想:一个人成天给个姐盯住,多不好。天黑的时候回到集体户,全烧锅都亮了灯,只有集体户是黑的,那三间陷了后墙的泥房子比半垛玉米秸还矮。杨小勇喊姐,他伏在窗上,居然没看见杨小华在炕里睡觉。盖一条旧枕巾。她是那么瘦小的一团。

    吃晚饭的时候,身子更笨重的女知青亚军来了,男知青都给葱辣得口腔发麻,尽量把空气抽到嘴里去消减辣气。亚军和杨小华说话,她从来不对金榜他们说什么。她一律称呼他们:小孩。亚军说:“咱锦绣最好看的知青是李英子。”杨小华说:“新下来这么多人,咱不认识。”亚军说:“谁也比不上李英子,你信不?”

    农民都说庄稼在天黑以后拔节生长。现在,知青都上炕睡了,让庄稼踏踏实实地长。金榜说:“哪天,咱们洗洗脸,去会会李英子。”

    31.这是我们的庄稼

    过了晌午,出工的人迷迷糊糊地向着田野走,队伍拉得很长。领工的农民走在最前面,太阳穴上贴了两片茴香叶,满是补丁的裤腿下面,露出干柴棒一样的两段小腿。领工的人心里一想到化肥就堵塞得很。他回头正看见松松垮垮的队伍中间,拉着化肥口袋的马车。

    领工的说:“跟滴答尿似的,咋走这么慢?”

    知青们说:“打头的,这是走到哪儿了,出了锦绣的地界了吧?”

    领工的闷住头,反而快走。领工的想:当官的才稀罕啥啥化学肥,种出来的棒子嚼着都发臊。知青又说:“打头的,快走到南天门了吧?”领工的人已经上了年纪,干腿棒里没有了水分,眉毛正在变黄。他终于停在一大片玉米面前说:“粪精上多了可烧庄稼!”大家都不知道上多少化肥才合适,领工的说:“一个小手指盖,不兴多!”

    知青马列说:“少吧?”

    领工的说:“这话谁说的!”

    马列和知青大个儿分了同一根垄,马列刨坑,大个儿下化肥兼用脚填土。大个儿顶一只破洗脸盆去领化肥。盆底有红漆写的字:孙生铁。说明脸盆的主人曾经是个叫孙生铁的人。过去田家屯集体户一定有过这样一个人,估计是男的。田家屯大队的农民都认识孙生铁。据说他胆子出奇地大。敢从两层楼高的麦垛往下跳,直接跳到磙子压得又平又实的场院中间。孙生铁还在一个冬天,偷骑一匹没披鞍子的马,跑到锦绣以外的地方,参观了社会主义大集市。在腊月的夕阳里,人们惊奇地看见满身白霜的马驮着满身白霜的孙生铁,他给队里买回两斤荞麦种,都缠在皮袄下面的腰里。除了孙生铁,田家屯七队的新知青们还通过使用农具,认识了在这一带生活过的老知青。马列用的锄把上刻着张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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