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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知青都是一家人

    县里召开广播会,通过广播线能听见领导人咝咝溜溜喝着水说,知识青年不要回城,留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www.Pinwenba.com知青们把破旧的内衣都扔到广播喇叭上,它衣衫褴褛还端架子讲话。知青说:“你灌大肚吧。”不能回家的建议到了乡村,已经变成了强硬的命令,马脖子山的知青接到通知,离开锦绣一天,扣掉一天的工分。铁男喊小刘找一副扑克牌去。小刘的心已经登上了回家的火车,现在又给臭袜子一样扔下来。他拿缺少了一半梳齿的梳子,理顺狗皮帽子毛,快把帽子梳秃了。铁男催小刘,“你个腿子,你傻在这儿,还等谁?”

    小刘到了会计家,会计穿着单衣挽了袖子,两条精壮的胳膊正在黑泥大盆里和黏米面。会计简直有捣烂泥盆捣穿泥坑的力气。会计的女人的红手团着黏面。这是乡村里过年前必须做的事情,包黏干粮,冻在缸里,从正月吃到种地。会计说他的扑克给小学教师拿去不还了,然后他继续和面,全身都在下力气。小学教师一家人全围坐着,人人手里一团黄黏面。蒸锅里的香气表明这是一个家庭,一个团团围坐的整体。

    小刘取到扑克,穿过高低不平的路。山上的积雪深过平原,在天渐黑的时候,不小心会跌进雪沟,小刘突然感到慌乱。他的眼前太亮了,亮得那么快和耀眼。小刘停在几棵松树下面,停顿了一下,才发觉是马脖子山屯的电灯亮了。小刘想:总也没电,忽一下来了电,也把人吓一跳。小刘回了集体户。电想:这个可怜的人,亮也吓人吗?

    睡了一会儿,小刘掀开蒙着头的棉衣,看见炕的另一头,几个女知青也参加了打扑克。小红紧靠着铁男,还摇晃,笑得像翻扬的向日葵那样。打扑克的人合盖了一条棉被,被面中间一朵杂色花朵正好给他们放扑克牌。小刘想:那条棉被下面,有连男带女十几条腿!小刘再醒过来,只有灯还亮着,打扑克的人都睡下去。小刘看见女知青们鼓鼓地也钻在棉被下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铁男光着上身挺起来,到棚顶上拧灭灯泡。铁男说:“操,灯绳都不好使了!”屋子里马上黑暗,又有了微弱的响声。小刘想:那几个女的,睡在我们炕上了!这想法让小刘无论如何睡不成,听见好像有火车叫,好多好多辆火车。小刘又睡了,直到他感觉有温热的东西贴过来,一只手半月一样抚住他的半张脸,显得小刘像一条掉在火炉里的鱼。小刘想:是小红!我的天儿妈呀!

    小刘非常小声地说:“小红,你不是和陈晓克好吗?”

    小红翻过去说:“我跟谁也不好。”

    到这个时候,天还是没有亮。天想:今晚我要成人之美。小刘向周围试了试,除了火炕的余温,在他能够小心探试到的范围里再没有其他。小刘想:热乎乎的小红,你快来!但是,他碰不到她了。小红一定又钻回那条杂花棉被了。小红想:腿子,他还装紧呢,废物点心!

    小刘用他孩子一样的眼睛看见天慢慢亮了。女知青都穿上棉袄坐起来,继续摆扑克,给1976年的十二个月算命运。小刘想:在棉被下面全是她们光溜溜儿的腿。小刘不敢再想了,他知道铁男和另外两个知青都还在花被下面。小刘去队部走了一趟。会计说:“扑克在哪儿?”小刘说:“在户里。”会计手上拿一本新日历,他说:“今天是1976年的1月1号,阳历年,扑克再借你们玩几天。”

    山上有几只鹰贴着树尖追逐,铁男反穿一件羊皮袄,满身卷曲的毛过来说:“小刘你站住。”

    小刘停在树间的深雪里。

    铁男说:“天下的知青是一家,你知道不?同吃同住同劳动,你知道不?”

    105.肉的香味和穿透力

    大地白得闪闪发光,天越蓝,雪越光亮,大地显得比天空大出了许多。在无边的白雪里面,锦绣是多么小的一块。没有地块上不同庄稼做隔断,谁分得出哪个部分才叫锦绣。雪里有件东西移动,也分不出哪个是牲口,哪个是人。太阳又远又没力气,太阳想:看看吧,这地方的冬天就是真相大白。

    李英子在后面跟着小男孩走,两个人距离大约十米,雪地上刚刚踩出一条扎实的路。小男孩拖着他母亲的一双油渍的棉鞋,一抬脚露出漆黑又裂着的小脚后跟。李英子问:“二黑,你不冻脚吗?”叫二黑的孩子说:“不。”他们穿过一片低洼的地方,走在全白的柳枝中间。

    大辫子的妇女队长在热腾腾的门口说:“我妈让喊你来家过年。”

    李英子说:“今年还第一回吃肉。”

    李英子帮妇女队长把卸成大块的肉摆在缸里,肉还是温的,颤颤的,使人有点儿不敢用力动它。盛了肉块的缸就摆在院心,很快肉将完全冻住,一直冷藏到冰雪全融化的季节。

    吃过了肉煮白菜豆腐,气味还是聚着,不散去,让人涣散,李英子和妇女队长一家在炕上抽烟,小烟笱箩随着卷烟叶的人扯过来扯过去。李英子想到了她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没有穿鞋,光着一双脚站在地板上。父亲说:“我知道,一了百了。”他手里提着容量五百毫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母亲说:“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早听烦了。你天生没有喝药的胆量,不要给我说这些。”母亲冷静地包裹她的彩色条围巾,她说过,这个晚上她有广场演出。李英子在哭,她央求父亲,赶紧交出瓶子。父亲说:“你也有演出,我给忘了。”李英子接过瓶子,发觉它是空的,而且有香皂的气味。父亲笑了。李英子参加战宣队演出回到家,看见父亲躺在地板上,两只脚又苍白又瘦长,已经没有温度,这个在话剧团出演列宁的A角赤着脚死了。李英子朝母亲吼叫:“是你杀的他,是你干的!”这两个脸上都带着油彩的人,同时在哭。李英子想:母亲不想他活在这世界上,怕他连累自己不能再上台演出。李英子收拾东西准备插队的时候对母亲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一清二白。”

    现在,李英子对妇女队长一家人说:“开了春儿,我想到敬老院去。”

    妇女队长说:“上那儿干啥?”

    李英子说:“敬老院的女服务员要结婚,他们缺个人。”

    妇女队长一家都说不行,说那太孤寞了,能把人枯死,她们说:“那可不中。”

    106.看守尸体过夜

    田家屯的年轻农民剩子收拾好了刚杀的猪,肉菜都下了锅,他抄上袖子,到屯子的最东侧来找他的五叔田青山,走路的时候还在雪里蹭着鞋上的血。田青山活着的时候也和没有一样,永远无声无息地跟在人群后面,据说年轻时候手脚麻利,爱打抱不平,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干部,1948年,登记成分,大儿子考虑自己乡下的家刚买了一匹马,有块薄地,不算贫农,他填写自己的身份是中农。二儿子考虑做个穷人丢面子,家里又新置了一匹年轻健壮的马,因为虚荣,他填了富农。田青山糊糊涂涂地成了富农,等他发觉富农不好,已经不可更改。从此,田青山这个人和不存在没太大区别。

    剩子推门,感觉屋子里的寒气刺人。他说:“五叔,咋没烧火?”剩子进里屋,看见田青山靠着长的口袋坐在泥地上,口袋散开,能看见玉米,老人的怀里放着盛了玉米的盆。剩子说:“五叔,你咋了,坐地上不拔疼(冰冷)?”他再细看,田青山早已经僵硬,两只手上的指头尖都给老鼠咬过,露了骨头。那张脸白得像灶里的灰。

    剩子说:“五叔,你啥时候没了!”剩子没流眼泪,他悲愤地摔上门在雪地里走。剩子想:人没了,连血都没见!早已经死去的田青山想:我都不悲愤,剩子你悲愤啥?

    剩子把一些纸币叠平,塞在还有血迹的鞋里,他要进城去通知田青山的儿子。剩子出门见了和他关系很好的马列和另一个知青,希望他们帮忙照看一夜尸首。他说:真可恨,那些耗子!马列说没问题,他正想锻炼胆量。剩子知道这种事情只有求马列,农民在靠近年关的时候,非常多忌讳。

    田青山已经被移到屋里靠北墙的长条木箱上,盖了一条棉被,他不能完全平卧,好像正要坐起来。马列去看了田青山的脸说:“没想象的那么可怕。”马列和另一个知青抱柴禾烧热了炕,然后他们躺下,交谈很少。马列印象里的田青山用一条拖地长的破围裙兜住了秋后分红的钱。他在生产队的院子中间穿过,快乐得要发抖了。那条围裙有了漏洞,田青山一边走,他的脚下一边掉钱,人们喊他回去拣,他像意外多得了赏赐一样卧在地上,扑那些肮脏的纸片,恨不能浑身都长着手。叫田青山的这个人活了六十年,走了多少路,扛了多少麻袋,割了多少把谷子,现在就躺在靠墙的箱子上。

    另一个知青说:“不能放平吗?撅在那儿,有点儿吓人。”

    马列说:“你懂科学吗?”

    另一个知青说:“屁科学,吓人是真的。”

    尸首的头上点了油灯,一夜都不熄,马列在夜里找一条褂子遮住田青山快要暴露出来的脸,马列睡不着想的全是英雄,黄继光和邱少云。

    剩子回来骂城里人都不是东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没有详细对马列说他进城的事情,一个人拿了镐向乱坟地里猛刨了一阵。田青山以半坐半卧的姿势入土的时候,正是太阳快冒出来的黎明。

    大队干部来找马列,要去集体户外面说话。他们站在风口上,马列只感觉万箭穿身。大队干部说:“你好好一个知识青年,给富农看死尸,你屁股坐到哪个阶级一边了?”马列说:“就当他是炸药包,是火,我是黄继光邱少云呵。”大队干部说:“少扯哩哏儿啷(没有用的),大队可要培养你,才跟你说这个!”马列想:大队想培养我,我不想培养我自己,操,你也少给我扯哩哏儿啷。他转身钻回了集体户。

    107.金榜们忙着造肥和偷信

    从远处看这个季节里的锦绣,又白又静。不能够回城里过年的知青们像白冰笼子中的困兽,他们出门一米远就向雪地里解手,最后抖擞的时候,突然刀尖顶在颈上那样,怪叫一声。冬天想:你跑,一个人能跑多远?你吼,看你能弄出多大的响动?知青踢开结白霜的门说:“这天想玩儿我!”过路的农民说:“这天头,啥人都给降住了。”杨小勇出门看见一坯牛粪。他缩着头说:“多像一摊黄泥呵。”

    冬天,锦绣的供销社只在中午左右的几个小时里营业。地中间架起大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烧最廉价的煤粉,绝不会燃起火焰的,像半死的一炉红土。火炉只要点起来,就给半披大衣的知青围住,他们像强盗霸占山头,霸住它,大衣棉衣都掀到背后去,这些人剖膛破肚迎着那只破油桶。有人喊:“煳了!”满供销社都是燎羊毛的气味。

    金榜像挎杆长枪,挎着那种长柄粪筐,远远地从雪坡上滑下来,雪烟四起。金榜喊住烧锅生产队热气腾腾的喂猪人。金榜说:“你看见我这筐粪倒在大粪堆上没有?队长问你,你得给我作证。”喂猪人啊啊地应声,高举着瓢,这个冬天,在烧锅,两筐粪可以记十个工分。猪们沾满高粱糠的红拱嘴顶住喂猪人的小腿。

    金榜几个人突然有了出外捡粪的热情,竹梭那样在烧锅附近的雪地里横穿不停,脚上起了冻疮也不停,晚上脱鞋的时候,他们不断地念:“獾子油呵獾子油。”就像杨小华在头痛的时候大声说:“索密痛呵索密痛!”

    在烧锅和荒甸子之间的荒凉地带,金榜几个在榆树丛里秘密生产人工肥料。他们取土造形,洒水,忙得不行,四处散布着旋成粪便形状的黄泥坨。这种滴水成冰的季节,人工肥成形极快。杨小勇拿铲子用力铲,其中的一块终于脱离雪地。杨小勇说:“多好的黄金塔!”金榜在造一泡牛粪,十分用心,徒手盘泥。世上总有些事情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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