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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金榜想骑着狗奔驰

    五条狗同时长大成年,真像金榜刚抱它们那下午的期望一样,五条狗都有接近狼的脸,眼形狭长。www.Pinwenba.com它们用灰凄的目光而不是用眼珠看人。五条狗感觉到了天亮,先后从没有光的窝里走出来。五条狗想:能到外面多好!狗们把下巴微微向上,搭住炕沿。外屋,杨小华在灶里填柴,炕沿边溢出一缕一缕浓黄的烟,狗不能够看见蒙在棉被里面的人。但是,凭着嗅觉,它们知道哪一个是金榜,哪一个是杨小勇。狗能分辨出这炕上的每一个人。

    金榜定了一下神,才发现眼前油润的几根毛发是狗的胡须,它们简直和自己的眼睫毛一样近。金榜揭开枕头说:“出去遛遛?”

    狗们欢快了,抖着全身的毛,等在门口。

    金榜起来,看见正头顶的蓝天白云。金榜说:“操,这么好的天,人也得干点儿什么,天不负咱们,咱们也不能负天。”

    金榜向上蹿着,扎紧了腰带,突然说:“我要骑狗,咱一人骑一条,让它们像马驹子,四蹄飞扬,拉着咱跑几圈。”

    杨小勇说:“狗能干吗?”

    金榜说:“咱不能白养了它的小命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狗也懂这道理。”

    金榜在手里捣着许多麻绳,准备套狗。现在,烧锅集体户的男知青在院子里,每人跨住一条狗的脖子。

    狗问:“要干啥?”

    金榜他们说:“低点儿,让咱试试骑着骏马奔腾的滋味。”

    狗说:“不乐意!”

    五条狗用尽全身的力气翻掉了骑在自己上面的人,绞绊着挣脱乱七八糟的绳子,狗向着很远的那片杨树林跑,知青们在后面追。金榜用劲吹口哨,搅得全锦绣的布谷鸟同时叫,狗稍稍停了,回过头望,但是,全身做出随时要狂奔逃亡的姿势。在地头拖着木犁掉转方向的农民问金榜他们:“这是干啥,把个狗追得突突地跑?”

    金榜说:“连骑上跑一圈儿都不让,忘恩负义的东西!”

    农民说:“啥能比得了狗忠厚,不出声的玩意儿还能咋欺负!”

    散布在大地里播玉米种的人全站住,看狗跑,金榜他们追。有人说:“具体户的这帮,作(胡闹)到份儿了,没日子了。”

    终于,跑不动的知青全坐在发了草芽的土冈上喘气,脱了上衣,让太阳照耀右臂上不能愈合的伤。无论从什么角度,都看不到针刺的“干”字,只有黑血痂。天,照样晴得让人感动。五条狗也停住,并列成一排,和知青对视。金榜说:“看孙子们有什么脸回家。”知青们奔跑了一个早上,感觉要补充营养,悠闲地逛到了锦绣小镇,熟悉的人见了都问:“干啥出大力的活儿了,捋脸淌汗?”金榜他们说:“种地呗!”烧锅的知青回集体户的时候,天空上变出了大块的黑云彩。五条狗正亲密地围住杨小华,十只前爪都搭住杨小华的围裙,牙齿响亮地错动。

    金榜厉声呵斥五条狗说:“喝我的,给我拉出来,吃我的,给我吐出来!”

    杨小华说:“你们干的是人事儿吗?狗宁可挨刀,也不让骑,狗也有品行。”

    金榜他们想想杨小华的话有道理,牵上狗爪,表示和解。狗又满屋子乐颠颠地走了。

    杨小华把弟弟叫到厨房,说要找人给他转户。

    杨小勇说:“我哪儿也不去。”

    杨小华说:“我眼看着你在烧锅跟着别人越学越坏,连狗都交不下,还叫个人吗?我要把你转到郊区去。”

    杨小勇急了,他说:“你当我是个好饼子(东西)?是他们跟我学。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算你能耐大,能把我抽回去,我都不一定走。我回家,咱胡同的人都叫我屯二迷糊。我就稀罕烧锅,哪儿也不去,我活着,图乐呵,图有伴儿,吃喝玩乐不发愁。”

    杨小勇估计姐姐下一步该淌眼泪了,他准备趁机逃掉。但是,这次杨小华一点儿也没哭。她说:“不信我管不了你!”

    杨小勇猴一样回到屋子里,金榜正赤裸上身扑在脸盆里洗。金榜说:“我身上的皴有几两,你们猜猜。”他捧着污水,好像一个刚刚淘到了金的人。金榜唱了几句抒情的歌,五条狗看见知青们全在笑,狗也呵呵地张开长嘴。狗们想:多么高兴呵!

    119.沈振生和唐玉清分手

    农民说,春雨贵如油。现在,天空在滴油,大地上所有的物件都加深了颜色,特别是樱桃纤小的花朵们。所有死去的东西都好像活了过来。站得越远越发觉田野蒙蒙地发绿。

    被知青们叫大洋马的铁路上的人,在乘降所屋前空地上放了两条坐人的板凳,他准备使这个地方像个车站。大洋马干每件活的时候都必须责怪他的前任,就像干活必须出汗那样。他说:“一个人不能光想他自己,哪家孩子不下乡,哪个不活蹦乱跳?就他的儿子是亲儿子,别人家的都是孤儿院里抱回家的?啥人啥命,少操那个闲心烂肺子。”

    唐玉清出门的时候,雨停了。她走得匆忙,有意避开从地里回来吃早饭的知青们。最后一个和唐玉清说话的柳条沟人,是正拿镰刀修一根新锄把的中年农民,他来回踩着一片白木屑说:“走呵!”说话的同时,脸上出现有点儿复杂的尴尬,好像他掌握着天下所有说不出口的事情,并且它们全是唐玉清和另外一个男人干的。他就用这种眼神瞟几下。唐玉清搭了一段顺路的车。临近乘降所,遇见等在路边的沈振生。沈振生试试行李说:“你打的一定结实,我知道。”然后,两个人默默地走向黑屋顶的乘降所,两个人坐在并不大的行李上。

    沈振生说:“我们说定,今后再也不联系,写信不保险,我们就是互不相识的两个人。”

    唐玉清转着头,望着火车将要出现的方向,沈振生也向那儿望。

    唐玉清说:“为什么我们要分开?”

    沈振生说:“别想那么多了,我告诉你最简单的答案,就为了孩子。”

    唐玉清说:“你还要告诉我,因为做了傻事儿。”

    两个人又共同望着火车出现的方向,很久没有说话。

    唐玉清问:“你什么时候走?”

    沈振生说:“还没联系好,最快也要铲地的时候。”

    现在,在乘降所等火车的人已经有了几个,其他的人都在新加的板凳那儿,并没坐,用脚蹬住它,大声谈笑。

    唐玉清问:“几点?”

    沈振生看手表,报出了时间。时间是没有用的,火车来了才是一切。但是,沈振生忍不住总想看表。

    唐玉清说:“火车今天不来了?”

    沈振生说:“火车它凭什么不来。火车和我们作对,也不是成心的。”

    火车就在这时候来了,慢腾腾地。沈振生扛起行李跑,一只手抓着唐玉清的袖子。背后有人大声喊:“截住,快截住!”沈振生推唐玉清上车,他感觉到那只行李的重量从油漆脱落的车门,轻盈地自己上去了。唐玉清招了一下手,男式上衣的四个口袋全扭向了一侧。有人冲上来,从后面拍了一下沈振生说:“叫你截住你没听见?生让它跑了吧!”沈振生回过头问:“什么跑了?”很明显背后是一个知青,大声说:“野兔子!那么大一只你都没瞅着!”

    就在这时候,火车开了。

    沈振生一个人沿着火车轨道走。沈振生想:我怎么从来没这么轻松过?如果年轻,他可能对着刚发麦芽的田野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沈振生一点儿都不喊,开始他手抄在裤袋里,后来抽出了手。他不会再干傻事情。走在火车轨道上,人会发觉枕木的铺设是有意给徒步行走设障碍。枕木和枕木间的距离不符合正常人行走的步幅,或者跨大步,或者走碎步。沿着火车轨道走的人很快发觉被捉弄。

    沈振生去了一趟乘降所,全屯的人都在议论,说沈振生快要离开锦绣了。

    老石墩问:“真走?朝哪场儿走?”

    沈振生说:“往哪儿走?连我都不知道。”

    老石墩坐在浮土上说:“啥是对啥是错?我在雪窠子里蹲坑打小鬼子,没啥人说我对。我跟了胡子,就落得浑身是错。真汉子,对错全一个人领了。”

    沈振生问:“手怎么黑了?”

    老石墩看着他的两只手说:“刚切土豆栽子,叫粉浆拿(浸泡)的,听说你要走,手没洗。”

    老石墩扇开一双黑手对着树上的布谷鸟说:“臭咕子,叫得真的心烦,都给我闭嘴!”

    120.我是知青!

    丢失过邮包以后,乡邮所的那扇漏着很大缝隙的门居然加了一把新的锁头。没有光照着,小锁头自己闪闪发亮。张渺把借来的自行车靠在锁住的门上。乡邮所后面的田地渐渐有些坡度,能看见一队提短把锄头的妇女往更远的田边走。谷子玉米的苗都没出土,她们往哪儿走呢。张渺喊:“邮局的,拿信!”乡邮员和女话务员正在房屋背后的土里种豆。这种豆在当地叫喜鹊翻白眼,油黑加纯白,一颗颗在女话务员的手上。她看见张渺说:“你咋三天两头来翻信,你们那一片有几个识文断字的,谁往你那旮写信?”女话务员很不情愿地开锁。还说:“谁的破车子,拿了!”

    张渺没有找到父亲早该寄给他的信,他让父亲给他找出能证明自己1968年冬天下乡的材料。但是,父亲不回应。张渺趴着,想拉炕里的帆布袋。女人怀里的豆粒洒了,人变得更败坏。她说:“你咋净事儿,跟那帮具体户的恶鬼似的,你给我下来!”

    张渺空着手,呆呆地站在春天里,他决定再给父亲写一封信。流传在锦绣的很多消息也到了张渺住的屯子,听说今年大量招工。张渺想:我又没杀人放火反革命,为什么我连自己是个知青都不敢承认?今年不走,我可能再没有出头之日,一辈子当老农了。

    女话务员把豆种全埋进土里,才安心了,她跪在地上用力扎邮袋。张渺又来了,张渺说:“我这儿还有信,给我装上。”女人说:“赶明个儿吧,反正都一样。”张渺说:“今个儿和明个儿哪能一样!”女人说:“你这个矫劲(多事儿),八成明个儿就比今个儿快,口袋嘴儿都上铅坠了,不中了。”女人拖着邮袋去路边等邮车。

    现在,张渺看见公社王书记在乡邮所电话交换台那儿,好像想打电话。

    张渺是个胆子不大的人。但是,他突然很激动,他看见王书记穿件灰色干部服,脖颈上还衬着白的确良的假领子,叉着腰。

    张渺说:“王书记,我是知青!”

    王书记并不认识张渺,他有点儿奇怪。王书记问:“你是哪个具体户的?锦绣的知青多了。”

    张渺说:“我没在户里,他们当我是回乡的,其实,我是知青。”

    王书记大约明白了,他说:“你上嘴唇碰下嘴唇,想说是知青就是了?你有啥证明?是知青?你咋眯着不说?”

    张渺说:“照相馆的王树林,他有啥证明,他咋变的知青?现在真假都不分了!”

    王书记心里边害怕了,但是,他要撑住。王书记说:“王树林是外公社的事,你能证明你自个儿就行。”

    完全没有事先的预想,张渺直接举起他刚写的信封说:“这就是证明。”好像那真是盖满了红色公章的证明材料。张渺马上用非常快而流利的速度报出了他八年前下乡的地区县公社大队生产队集体户,这一串汉字在张渺心里早默诵过无数遍。

    王书记递给张渺一支烟卷。王书记说:“你去找主管这事儿的赵干事,补个表格不就完了,以后严格要求自己,好好干,早点儿抽工回去,咱不跟啥啥张树林、李树林的比,他是他,你是你,自个儿好,自个儿带着。”

    张渺说:“你得给赵干事写条子。”

    王书记找不到纸,只好写在张渺的信封上。那封并没赶上当日邮车的信,正面写着“张永库父亲大人收”,背面写着:

    赵,见字给这个学生补表一张。王

    邮车总是不来。女话务员在路边前倾着,好像在听车轮声,春天的风吹得她满脸的乱发。女话务员说:“又翻沟了?”这个时候,张渺正在锦绣公社大院里,见人就问赵干事。张渺想:简直是做梦,回到队伍,恢复知青名誉,我的天妈!做梦一样。

    供销社外面,又有靠着南墙晒太阳的人了。五个或者六个,咿咿呀呀地唱,帽子扣在膝盖上,转在手上。几乎没有头发的光脑壳在冒汗。他们斜着眼看张渺。张渺感觉那就是他的亲人们。

    121.告状

    从秋天到春天,锦绣四队集体户的王力红成了沉默着的忙人,她几次离开几次回来,总是说她要告状。人们听常了,就像听王力红说她腰疼一样。麦子长出来以后,其他的庄稼都抓紧了下种。人都在大地里忙,只有王力红趴在集体户后墙她的那只旧木箱上,整天写字。写满几张纸,都团掉,王力红到外屋灶里引出火,把纸全烧了。坐在一丛丛鲜嫩的新马莲上休息的知青们对郭永说:“王力红告状,跑不了是告的你。”郭永坐在两只水桶间横着的扁担上,无所谓地颤着腿。郭永说:“告我什么?告我耍流氓?我从小到大就是流氓,还用她告?”郭永被提醒以后,注意了王力红。她除了早上出去倒她的专用尿盆,任何人都不屑一看。郭永没感觉王力红要告他。

    早上,种地的人都在大雾里。王力红用十分钟洗那张很胖的脸,她搽雪花膏,又往手背上涂抹蛤蜊油。然后,王力红出集体户,朝北走,路口有一辆马车,两匹马。一匹正响亮地嚼长谷草,另一匹刚拉了热腾腾的粪蛋。而王力红已经走出了很远。两匹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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